宋玉

大虞海棠 / 不悔

 

赵小棠从竹林回来，她轻功了得，足尖不沾地一路飞过，沿途小弟子见了都停下来喊声大师姐，她略微颔首作回应。

 

刚进门，师父如尊菩萨坐在上方，笑道：“我正要派人找你。”

 

她恭恭敬敬鞠躬：“师父找我什么事？”

 

师父裙角一条褶皱都没有，眼尾却如工笔细绘出丝丝皱纹，这般慈眉善目，说什么都显得大慈大悲：“山下的虞姑娘今天上来，你去接她吧。”

 

城中虞家的姑娘，听闻是体弱命煞，家里人为了给她多求点福气，多年来行善积德，这几天更是商量着把她送上山，学几个月正气护身。

 

赵小棠是大弟子，责无旁贷，因此连杯茶也没喝，起身就下山。

 

她已做好准备，想着上来的必然是一位弱风扶柳的富家小姐，没准还愁眉苦脸心结难解。只是赵小棠天生冷面，很难做出讨好的笑脸，路上稍微琢磨琢磨，眼睛都折腾成斗鸡眼了。

 

才拐个弯，迎面鸡飞狗跳，赵小棠还没看清楚，一个红色人影扑进她怀里，极夸张地喊：“救命！”

 

赵小棠惊得后退，那人却机灵得很，弯腰躲到她身后，抱住她的腰，凑在她耳边又轻又软说：“女侠救命啊，有人追杀我！”

 

话音刚落，眼前跑来一群拿着家伙的人，个个五大三粗，倒真有追杀的意思，赵小棠伸手把剑一横，剑眉冷冽：“什么人敢在我山门之地放肆！”

 

这帮人虽然长得凶，却个个愁眉苦脸：“不是啊，这是我们家小姐，我们护送她今天上山来修行的——”

 

没说两句，虞小姐在背后伸手一推，把赵小棠推进人群，她自己扭头扎进树丛中，不见了。

 

这就是那位传闻中弱风扶柳的虞家小姐虞书欣。

 

稍晚些时候，赵小棠绑着虞书欣进门，将她推到师父面前行礼，眉目依然结着冰。虞书欣眼看逃不开，乖乖巧巧给师父敬茶，说话甜丝丝，哄得师父边笑边摇头，家长在旁边赔礼，说她向来是个混世小魔王。

 

小魔王被师父安排给赵小棠，她是所有弟子里威望最高的，镇得住虞书欣。

 

虞书欣来了没几天，山上不得安生，从闭关的大师父到刚入门的小弟子，从叫早的鸡到挤奶的羊，都被她缠着闹，赵小棠飞到哪儿都是不绝于耳的笑声。

 

别人诵经虞书欣打盹，别人练武课虞书欣看热闹，赵小棠站在桩上舞剑，一套招式刚柔并济舞下来，还没停稳，虞书欣在下面啪啪鼓掌，响亮地喊：“赵小棠，你好厉害哦！”

 

赵小棠脚一歪，扭到了，剧痛钻心，咬牙装无事。回头一看，虞书欣眼睛闪闪发亮，满脸坦荡写着喜欢。

 

可以说整个门里除了赵小棠，所有人都喜欢虞书欣。她本人又极没有自觉，领着小姑娘们掏鸟窝的时候，别人怯怯地问：“这样不好吧，大师姐知道了怎么办？”

 

虞书欣骑在树上，手一挥开始胡扯：“没事！我是你们大师姐的大师姐，她可喜欢我了，跟着我绝对不会受罚。”

 

刚说完，一片飞叶击中虞书欣后脑勺，她抱着脑袋回头一看，大师姐冷漠地盯着她。

 

虞书欣慢慢趴下来抱着树干大哭：“爹啊我要回家呜呜！”

 

待了一个月，师父去瀑布里的山洞闭关，各弟子轮值替她守门。轮到赵小棠这天，她在瀑布底下的大石上打坐，坐到月上中天，周围草木窸窸窣窣，她看了一眼，说：“出来吧。”

 

虞书欣仍然穿着一身招摇的衣裙，银环配饰叮叮当当，伸个懒腰走出来，笑嘻嘻说：“好无聊啊，你打算就坐一晚上？”

 

赵小棠说：“打坐只是入门修行，你静不下心，当然觉得无聊。”

 

虞书欣快活地跳上来，坐到她旁边：“我本来也不是想修行，是我家里人希望我学乖一点，下山之后好嫁人。”

 

赵小棠这才抬起头，目光直直看着她。

 

虞书欣从旁边掐了一根毛绒绒的杂草，拿在手里玩：“不过山上真好玩，大家对我都特别好，我倒想留在这里一辈子了，就是你可能要烦死了哈哈哈……”

 

她说着说着笑倒，躺在石头上，仰面看天上的月亮，耳边瀑布湍流，飞起的水雾湿漉漉笼罩着她。

 

安静看了一会儿明亮月光，赵小棠问：“你为什么不愿意嫁人？”

 

“因为我只会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，你有喜欢的人吗？”虞书欣坐起身，把赵小棠的手抓过来。赵小棠还想挣扎，虞书欣已经把她的手牵过去按在心口。

 

“你知道喜欢吗，就是看见一个人的时候，很想亲近她，心脏这里会怦怦跳。”虞书欣语气生动，两只眼睛期待地看着赵小棠。

 

赵小棠露出困惑与犹豫的神情：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

虞书欣说：“那你马上就要知道了。”

 

说完，她猛然靠过来，在赵小棠面前停留一瞬间，笑得堪称流光溢彩，然后飞快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。

 

小魔王亲完立马跳开，扑进茂盛草丛里逃跑，只在空谷中留下一串放肆的笑声。

 

她走开好一会儿，赵小棠仍然出神，缓慢地抬起手，按在心口。

 

过了几天，小弟子们发现，大师姐对虞书欣似乎真的有点纵容。也没什么稀奇，虞书欣总是热热闹闹缠着人，很少有人能拒绝她的热情。

 

实际上虞书欣也愈发放肆，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她还比较端庄，一旦只剩下赵小棠，她就枕着赵小棠的腿，掏出来偷藏的话本看。

 

赵小棠教训她：“你这种性格，早晚要吃亏。”

 

虞书欣把书扣在脸上，瓮声瓮气说：“人生短短几十载，什么都要吃才算值得！”

 

赵小棠说：“歪理。”

 

但怎么斗嘴虞书欣都不会生气，她依然笑得热烈直接。

 

她会趁赵小棠专心的时候给她编辫子，发现之后赵小棠冷着脸揪她辫子。进展到后来，雷雨天气时虞书欣逃到赵小棠床上，理直气壮说：“我怕打雷！”

 

赵小棠在被子里踢她，她踢回去，闹到凌晨才乱七八糟抱着睡着。第二天两个人都顶着黑眼圈，下了早课赵小棠去吃饭，虞书欣已经帮她占好位置，坐下之后神神秘秘掏出一个橘子，小声说：“我给你留的哦。”

 

赵小棠又无奈又好笑，一开口笑出来，低头吃饭掩饰，虞书欣跟着笑，胳膊捅她：“哎你笑什么啊？”

 

她捅回去说：“好好吃饭，食不语！”

 

春去夏至，五月份山上百花争妍，门前垂下紫藤花，路边芍药大朵盛放，清早赵小棠收到城中来信，言明虞书欣婚期已近，叫她下山。

 

虞书欣采了满满一捧花，路上遇到相熟的弟子就送一朵，剩下的打算都给赵小棠。

 

刚进门，却看到她的家仆在跟赵小棠说话。赵小棠抬起头看她，目光已变得朦胧。

 

虞书欣把赵小棠拉到卧室里，问她：“我婚礼的时候你来吗？”

 

赵小棠说：“我来做什么，看你与别人成亲？”

 

“不是啊。”虞书欣又牵住她的手，“你来带我走，好不好？”

 

赵小棠手里还拿着虞书欣家人言辞恳切的感谢信，脑海里是师父对寄予的厚望，弟子们一口一个的大师姐，蹙眉看向虞书欣。

 

虞书欣松开手，过了一会儿，低声说：“那你给我写一封信吧，我会好好保管，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。”

 

赵小棠半晌点点头：“好。”

 

然而晚上铺开信纸，却不知道从何落笔。她想起第一次见虞书欣时，她像只莽撞的蝴蝶扑进怀里。又想到在瀑布一起看月亮，水流的声音慢慢沉下去，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有力。

 

她想到在长桌下打钩的手指，想到虞书欣欢快的鼓掌，所有心情凝在笔尖，庞大到无从下笔。

 

第二天虞书欣就要回家，与其他人一一告别完，最后到了赵小棠身前，问：“你写好信了吗？”

 

赵小棠慢慢摇头：“我写不出来。”

 

虞书欣勉强打起的精神即刻崩塌，难以置信地问：“你一个字都没有要跟我说的？”

 

赵小棠又摇摇头。

 

虞书欣眼里蓄满泪水，亮晶晶忍着，最终高傲地扬起头，说：“好，那我知道了。”

 

她穿着上山那天的红裙，转身向下，裙袂翻飞，一路蜿蜒曲折，向着锦绣前程走，再没回头。

 

三天后师父出关，重新坐回上座。新茶刚氤氲斟满，赵小棠跪在下方，说她要下山。

 

师父仍是慈爱：“为何下山，你学业已成，还是大彻大悟？”

 

“都不是。”

 

“那是为什么？”

 

“山下有人在等我。”赵小棠抬起头，“我答应了她。”

 

师父沉吟片刻：“山上方寸之地，人人敬你，山下大千世界，再无荫庇，你不怕吃亏？”

 

赵小棠轻轻笑起来：“她说了，人生苦短，什么都要尝一尝。”

 

师父俯身向前，最后问：“去意已决？”

 

赵小棠答：“不后悔。”